我們認識時,妳正值中年。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還算是年輕,妳已有了兩位外孫女,習慣了我們「阿嬤、阿嬤」的叫。
三十多年了,妳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依然還是中年時的樣貌。
逐漸發福的妳,穿著針織衫搭配長裙,不再是照片中年輕時那個苗條女孩,仍然保有大家閨秀的氣質。妳說喜歡帶我們出門,朋友會誇獎孫女乖巧又可愛(或許只是客套)。我們出門時總是安靜的在旁邊聽大人講話,讓妳很有面子;而我其實也喜歡跟著妳出門,聽著那些大人們說著妳是優雅的,或說我們是相似的,因為媽媽總說妳年輕時是鎮上出名的美女。
為了獎賞我們在外表現良好,回家前妳會帶我們去吃麥當勞,只被允許吃蘋果派和和炸雞,其他東西對妳而言是不健康的。但如果外公也在現場,我們會央求他買薯條和奶昔,用薯條沾著奶昔吃,我們不知道怎麼發現的吃法,也是我兒時很重要的回憶之一。
妳在我心中曾經是權威的象徵,每天盯著我吃那些我不愛的傳統台灣食物,時間到了就催促我趕快上床睡覺,週末從教會禮拜結束,外公說要帶我們去看電影而妳覺得那天是神聖的,不應該做這類世俗事。和外公爭論了一番,妳獨自搭著計程車回家而我和姊姊就像是外公的小跟班跟著作惡——享受我們的週末午後,吃點下午茶、點心或是去保齡球館、電動遊樂場等待電影開場。
電影結束回到家時過了晚餐時間,我們早已在外面吃過「垃圾食物」,不怎麼吃妳準備的飯菜,又跟著外公一起打九零年代流行的任天堂紅白機,讓妳獨自一個人善後清潔。
七歲前的我,以為外婆這個角色就是這樣。
中年的妳,小女兒才剛剛升上高中,有兩個大學還沒畢業的兒子,以為自己的生活逐漸可以輕鬆,又得開始照顧兩個麻煩的小女孩——我們有潔癖又敏感。還有我那童心未眠的外公總帶著我們作亂,增加妳不少困擾,想到妳曾說自己兒時愛縫紉、喜歡研究流行趨勢,被父親逼著才讀完中學的。
一定也沒想過自己在二十歲結婚後就變成了嚴格的媽媽,再過二十六年又當了外婆⋯⋯是生活讓妳不得不變得無趣。小時候我媽說,妳當了媽媽後還會去鎮上唯一的溜冰場溜冰,那是搬到基隆之前的妳。
也許妳也想一起看電影,但妳必須堅持「禮拜後不可以做俗事」的原則;也許妳自己也想吃那些不健康的食物,但擔心自己吃了就沒立場督促我們。
後來確定妳是愛那些的,妳老年後,外公已經離世了,我們一起去墾丁度假。在美式餐廳裡,妳自然的點了奶昔,吃著漢堡薯條,還說溜嘴自己年輕時從來都沒有照著老一輩的養生做法不吃冰的,頭髮濕的不要睡覺,身體還是比大部分的人好,妳說這些都是體質問題,根本不需要管老一輩的規矩。
平日裡,不用上班的妳都在家做家事或鄰居奶奶聊天,有時帶我們去股票市場「看電視」,我們盯著螢幕也看不懂那些紅色、綠色的線條,大人們時而歡呼、時而嘆氣都和我們無關,但不論妳那天有沒有收益或虧損,都還必須在結束後帶我們去買菜,回去依然做起家庭主婦的工作。
似乎妳的生活中已沒有了自己的喜怒哀樂。
我回到台北和媽媽一起生活,妳依然還是每週從基隆搭客運或火車帶著傳統市場買來大包小包的新鮮蔬菜和肉。我媽捨不得妳提這麼重,說以後不要再帶東西來了,但妳總說媽媽不會買傳統市場的肉類,我們吃到太多抗生素對身體不好。然後,妳繼續偷偷打電話問我要吃什麼,「外婆下次帶去台北煮」。
我讀中學時,爸媽都擔心我的成績不夠好,考不上台北市明星高中,我對讀書沒有很大的興趣只喜歡看課外書,大家都擔心我的未來時,妳趁著沒人注意時偷偷問我:「以後想做什麼?」我說,我要到法國讀時尚。妳鬆了一口氣說,這樣考不上台北的學校沒關係,可以來基隆讀書跟外婆住在一起!
後來我讀了法律系,妳也老了不記得太多,喜歡重複的問我:「Chin,再跟阿嬤說一次,妳這學期讀了什麼?」聽我回答後妳又會驚嘆的說:「阿嬤怎麼都聽不懂!」我知道妳只是喜歡聽我說,就像我小時候喜歡問妳同樣的問題一樣。
快畢業時,妳還說我不一定要考律師、檢察官,但不要覺得公務員不好,考個國家考試也不錯!說得好像我一定考的上,就像中學時妳直接說我去基隆讀書就好。
好奇怪,最近有時會想起我第一套自然科學的書是妳訂購的,其實我現在也不是妳期待的樣子吧?
小的時候,外婆都是跟我用國語溝通的,但她大概過了六十歲以後逐漸只願意說自己的母語閩南語。她說要轉換太累了,老了就不想這麼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