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一個人走在聖日耳曼大道上
三天前,我失去你了。
你離開後,這座城市和我還有關聯嗎?
從18區位於巷弄間的公寓走到街道上,如往常遇到那位在睡倒在超市側面的流浪漢。他連「餓了」的牌子都懶得舉起,還能收穫不少廉價超市買來的食物,鄰居們向命運低頭領著最低薪資,放棄自己做白日夢的機會,依然慷慨的施捨餅乾麵包給他。
你有時會將口袋裡剩下的煙放到他身旁。我一向不認同看似壯年健全的白種男人不屑一顧的躺在路上,身旁放著一疊疊的書,好像笑話那些施捨他的人無知——在這街區行走的人多半是北非移民或者勞動階級。
這裡連公園的禽類都是烏鴉而非鴿子,黑壓壓一片。冬季裡,全區的人穿著黑色的大衣,仿佛重現《自殺專賣店》(Le Magasin des suicides)中的場景,沒有色彩的世界。
那天經過流浪漢,他首次抬了頭望了我一眼,似乎也注意到只剩我一人。
搭上地鐵,漫無目的的亂逛,從盧森堡公園走到巴黎第五大學,走進另一個世界,經過你的母校路易大帝中學——那裡出產過波德萊爾、維克多·雨果、薩特、蓬皮杜、米其林、雪鐵龍——迎面而來的年輕人目光清澈,他們懷抱著夢想而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裡。
每個地方都有你的影子。
第五大學附近有間便宜的家庭餐廳,都是跟著你去的,我獨自並不知道怎麼在聖日耳曼的巷弄穿梭,甚至不確定那間店的名字是什麼,點餐都是你為我做的。我很習慣那種招女性主義者不滿的法國傳統,你幫我收外套、點餐、配酒,跟服務生反應鴨肉過老……
當時我們是沒固定收入的窮學生,你總堅持要請我吃飯,有餐前酒還有餐後點心。從不知道那要用幾幅醫學繪圖來交換。
我找不到那間不知名字的餐廳,但即使我找到了,店主Olivier 還會看出不對勁的問:「還好嗎?」。
或許沒有你,我將不再屬於這裡。
你記得我們在拉雪茲神父公墓那天,我說,你我皆不屬於這裡。你的死亡與這裡無關,你是有著阿拉伯名字的法國人,永遠不會安息在天主教墓園中,可是我們總喜歡來此散步想像我們的未來。
未知,死亡。在那場瘟疫結束前。
如果我們一直在這裡,我們將會屬於此嗎?
那些金髮、褐髮、紅髮的白種人是否有相同的感受,他們也偶爾不確定自己屬於何方?即使這裡有許多移民,即使他們說著自由、平等、博愛的口號,依然不從心裡真正接納我,甚至是你。
我終於一個人走在聖日耳曼大道上,我們熟悉的街道景色,那間我們重逢時相約的醫學書店,經過Musée Eugène Delacroix和旁邊那間亞洲藝術品的工作室……而我卻不屬於這裡。
一次,我們站在房地產仲介門口看著ㄧ間間待售的巴黎公寓,都在精華區段,我們永遠買不起,但這裡卻是你出生成長的地方。
你說,這些都是美國或亞洲富豪買走了。語氣中也不帶有無奈,大概就是「c’est la vie」的精神吧?
我終於一個人走在聖日耳曼大道上,路上一位金髮白種人老女士客氣的走過來問路,她已問了三人不會說法文的觀光客。但從外表又如何判斷他們是移民或者觀光客?
我說:「女士,很抱歉。我也不知道這在哪裡。但我可以看地圖帶您走到那。」
女士無奈的搖了頭說:「我已經看不出來誰是本地人了……」
原來對她而言,巴黎是生活了80年的城市但同樣不屬於她,或許反而更接近那些不說法文的觀光客定義的巴黎,巨大的CELINE開在傷兵醫院旁。
我終於明白此刻,她和我是一樣的無所適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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