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裡,存在主義|在巴黎的那場誤會

我們組織著語言。

你有個阿拉伯語發音的名字,在巴黎出生長大,法文是你的母語;我的名字用漢字組成,在台北出生長大,普通話是我的母語。我們溝通用的那種語言,卻又不是我們的母語;我們說一種相同的語言,卻無法明白全貌。

就像《玫瑰的名字》( Il nome della rosa)中不知名的修士,語言中拼湊著各種語言的語法、用詞,你能明白他表達的意思,可是我們無從得知他表達的是他想的,他的口音從來都不正統,人們無從找出他的背景,沒人知道他從哪裡來,不知名的修士獨自存在著,等他走後也不會留下痕跡。

我們說的那種語言卻不真的明白彼此,你以優雅隱藏了慾望,我也矜持的包裝了渴望。

我們總需要花更多時間理解對方的絕望。但在我們相愛的那天,卻不是如此。你邀請我去公園看書,而你沒看書,我們討論了很多議題——這難道不是命運嗎?我們總是談論那些關於齊克果、尼采的什麼,很輕易地就能說出那是存在主義,我們不是用彼此的愛情來證實存在嗎?

在公園裡,你說以後每次見面要教我三個法文單詞,突然打破沉默,指著湖說:「le lac」又說,「樹和草是arbre、herbe。」

我一下就記得並複誦,其實我本來就會這些簡單的法文單詞,只是配合你演出。你陪我走到地鐵站,列車到站時,我又說了:「le lac、l’arbre、l’herbe」,然後你滿意的微笑送我離開。

你依舊沈浸在我很聰明的想像中。

我們拆解著思想。

你從亞維農車站下車後跟蹤我到遊客中心,搭訕我的第一句話即是說:「我不知道突然跟你說話,會不會沒禮貌?」

後來你說,不確定那次是不是一個隨機的行動,你在火車上看到我,不自覺得跟著我走了一段路,你從來沒想著要喜歡一個亞洲女孩,你甚至不太喜歡你在巴黎西南方公寓附近的那些亞洲人。

你說自己有著穆斯林的名字卻不相信任何神或那個神,你的公寓中擺設著從世界各國買回的偶像雕刻;我們第二次的見面,你又延續了多年前的話題——一個有信仰的人,是如何解讀那些巧合?

我說,我相信是命運,確實我們都沒努力,難道不應該更珍惜嗎?我們又為什麼努力的維持一個不屬於命運的感情?

而我們從沒有為彼此努力卻得到了愛情,過了三千多的日子後,你說對我的感覺沒有改變,你想再與我試一次。你會帶我去高級餐廳、去瑞士滑雪、然後再教我新的三個法文生詞。

「l’amour (愛), la haine(恨), la douleur(痛苦)」

你說要有愛、悔恨跟痛苦。有了痛苦才能證明真愛的價值。

我們計畫著行動。

我們談了存在卻從未談論過死亡。

我總是從你的行動反覆推演我們的關係,因為你的語言不精確,你的思想又有過多包袱。我一個擅長邏輯推演的腦袋,為什麼只用來思考你存在的價值、我們感情是否證實命定論、要進行多少動作來驗證我曾經的假設是真的?

你的存在只是證實了我過去沒有愛過的經驗,這也是你一直跟我主張的。這樣的情感連結,難道不是互相的嗎?你和女孩只有一面之緣,你甚至只記得她的名字,之後幾年都在嘗試與他聯繫。那天,你很幸運地傳了訊息給她,女孩說自己在巴黎的11區,距離你上班的地點不到3公里。

你會在什麼時候驗證我的思考?

你因為另一個死亡再度找回我;你說只有死亡會將我們分離,因此我問:「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在這其中死去?」你說:「因為這不是你的命運。」你計畫要在大流行之後來見我,那時你只是樂觀的覺得我們不會為了任何一點理由厭惡彼此,災難結束,你會放下一切來找我。

「la mort(死亡)、la mort(死亡)、la mort(死亡)」

如果我們一直在這裡,我們將會屬於此嗎?

他們組織著語言。

那個叫做穆漢默德的男孩取代了你,他也可能叫做阿里或是歐馬,如同《異鄉人翻譯調查》(Meursault, contre-enquête)的作者說,要證實你存在過,或許只能讓你死。

你是那個故事中,死去的阿拉伯人,沒有了名字卻被反覆地提起,直到穆漢默德取代了你——先是因為他的外觀、他的腔調和他伊斯蘭的名字。

穆漢默德的母語是阿拉伯文,但他同時也說著流利的英文和法文,他們從不存在溝通的問題。

她稱他「mon roi(我的國王)」,他說「mon bébé(我的寶貝)」。

他說:「我喜歡你,你要跟我回摩洛哥嗎?」;你卻說:「我知道自己不會不喜歡你。」

她問:「我們未來會有彼此嗎?」

你回:「我們現要關注現在,再去想未來⋯⋯」

穆漢默德說:「你願意一輩子跟我在摩洛哥嗎?」

他們拆解著思想。

穆漢默德是摩洛哥人,一眼便能認出他是土生土長的卡薩布蘭卡人——有人說,他們比巴黎更像巴黎人。大學畢業後到法國念電腦科學的碩士,他和你一樣是一名軟體工程師,在法國東部城市工作。他說話有種傲慢的口吻,他知道自己的目標是什麼。

穆漢默德是個說阿拉伯語的穆斯林,我一直假設著你那種對於女性的幻想也來自於阿拉伯血統。她要很纖細、她要很脆弱敏感、她只能是一個真正的女人。

他的思想沒有如你一樣受限於歐洲人的英雄主義,但她被困在黃背心遊行的人潮中時,他開著那台破舊的PEUGEOT小紅車從94(馬恩河谷省)到巴黎第一區來拯救她,那是他沒經過思考的行為,只為了確認自己喜歡的女孩平安。

他們計畫著行動。

一開始穆漢默德說:「我只會等你最多兩週。」

她回應:「我不希望你為了我浪費時間。」

在她離開的那一天早上穆漢默德開著車出現了,他說:「只有這樣做,妳才知道我是真的存在的。」

她問道:「那你會等我兩週嗎?」

穆漢默德說:「不只,因為我已經喜歡你了。」他也等著大流行結束。

如果他們還在那裡,他們會屬於彼此嗎?

那些金髮、褐髮、紅髮的白色皮膚的人也會有相同的感覺嗎?他們也偶爾不確定自己屬於哪?即使這裡有許多移民,即使他們/你們說著「Liberté(自由)、 Égalité(平等)、 Fraternité(博愛)」的口號,他們依然不從心裡真正接納他,也依舊稱呼你為北非人。

如果你還在這裡

最終,你會和三千多的日子中的某一天一樣,再度回來。說你又一次進化了,但對我的喜歡和十年前在亞維儂一樣,你的身體還是會不自覺得跟著我走,你忘了教我新的三個法語單詞,我不會告訴你穆漢默德的故事,你會問:「你的身體、靈魂跟心智依然屬於我嗎?」


後記:
前幾天發布了一篇文章〈La mort〉說是《在巴黎的那場誤會》的總結,這篇文章沒有新的東西,只是我當初就寫了兩篇不同切入點的散文,大概只是因為那兩天的心情而隨興寫的。〈La mort〉主要說的存在跟歸屬問題這裡寫的也是一樣,差別是這篇文章的主題會更像與愛情有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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