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

我們還在等服務生上菜,酒差不多喝半杯了。我雙手握著酒杯轉動,那是我尷尬或不知所措時的習慣動作,你發現我情緒的波動,伸出左手覆蓋住我交握的左右手,感受到你手掌的溫度,我常年手都是冰冷。

「妳還好嗎?」你一眼看出我心裡不好受。其實我也知道你此刻的心情,你害怕太快做出正確的反應,因為你還猶豫我們是否要回到之前的關係,你最後對我一直過分小心翼翼。我想念那個自在和我開玩笑、和我幽默互損的你。

「今天本來約著和另一個男人見面⋯⋯」不確定我為什麼脫口而出這句話,可能潛意識裡想激怒你。

「妳想跟他見面嗎?」

不,你不應該這樣回應我。即使我們許久不見,你也不會允許我和別的男人見面,你應該問我為什麼本來約了別人,你總是那麼傲慢跟自私,不會同意我跟別人約會的,好想把面前戴著你面具的男人揭穿!

我一邊撕著麵包又不想送到嘴巴裡,那是個沒意義的動作。我根本不想和任何人見面,也沒想到你會在那天下午聯絡我。抵達巴黎的那刻,最害怕的是關於你的回憶一湧而出,以為那封信的流失代表你我再也不會相見。

寫了這封信給你,我想我應該有資格問你為什麼消失,我應該也有資格告訴你我所有的想法。我不會像是《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那樣的唐突,我們之間有真實的感情,你承諾我的,你也有義務告訴我⋯

「我已經做出決定了,我在跟你見面!」

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又變成你沈默。

「告訴我,我真的想聽實話,妳跟別人在一起了嗎?」

「你沒有資格問我吧?」

「妳真的覺得我沒資格問嗎?」

「為什麼現在傳訊息給我?已經一年了,你覺得我還在等你嗎?」

「因為我的情況好了,我覺得現在是聯絡妳的時候。」

「你有過別人嗎?」

「沒有,一直以來只有妳,從兩年前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但妳似乎跟別人在一起了⋯」

「我確實和別人在一起幾個月,我怎麼知道你說對我沒感覺後還會回來?」

「那我不能跟妳說話了,妳的身體、靈魂和心智不再屬於我而是那個人。」你經常說類似的這種話,我都覺得天真的很好笑。

「卡梅,你說的那些都只屬於我而不是任何人的。如果你想要我,可以要求我跟他分手。」

「雖然對他很抱歉,但妳可以跟他分手嗎?」

「拜託不要再跟我說那種很假的法蘭西禮儀。」

你說你「進化了」。解決了生活中的難處,消失前你曾說感覺自己有憂鬱症,失去了對我的感覺,但你會去看心理醫師,我一直沒問你是否真的看了,那也是我們至今沒談過的話題。

那個自私的男孩才是你。眼前的這個人竟然沒問「跟妳約見面的男人是誰?」你對自己這麼有自信還是根本不好奇?我想告訴你「那個人很高、很帥,是個律師而且住在十五區蒙帕納斯」但我說不出口。你有那一半的摩洛哥血統,我自然認為你喜歡我最有女性特質的部分。你說我纖細、我脆弱、我敏感,我從來不覺得需要隱藏那些,即使那會讓我在男人面前顯得很弱勢。

說不出原本與我約見面的人叫做維克多,這太「白」了——我總開玩笑說喜歡你的伯朗色的皮膚,看你傳來的表情符號有個伯朗色的臉都會笑出來。

主餐來了,我把剛剛撕了一半的麵包放進盤子裡。你問,要不要吃一點牛排?我也問你要不要吃鴨肉?不過我們都拒絕了彼此,各自吃著自己的食物。

「妳喜歡嗎?」

「嗯,很好吃,跟你說的一樣。」

你像送小孩子禮物時滿意的微笑。你說,你上次吃到就知道我會喜歡,因為我喜歡吃鴨肉,我還說過台灣鴨肉沒有這種口感。

「真的嗎?吃到好吃的會想到我?」

「我常常想到妳。」

「那你都想到我什麼?」
「就是妳。妳的臉、妳說的話、我們說過的話。我們每次相處的時間,都是我人生中最好的回憶,從來沒忘記。」

「你的人生這麼悲慘嗎?」

「哈哈,我當然記得妳講話的這種風格!」

這次換我無法克制自己不碰你。伸手用食指輕觸著你右手腕,一路滑到上臂。你抓住了我的手腕,控制著我的手指靠在你的臉頰上,我用手背感受著你的鬍渣,在下巴蹭了幾次,我喜歡刺刺的觸感。

我一直記得那種感受。我再也沒認識一個擁有阿拉伯名字的男人,與你相遇的那天我就知道你會一直存在。你獨居公寓裡的線香散發北非氣味、你挑選的香水、你頭髮的捲度和顏色、你留了一點鬍子的硬度,那些存在都是獨特的,即使我再遇到一個阿拉伯人都不會和你一樣。

在那一晚之前或之後,我都沒有否認過你的存在。

「妳還要喝點酒嗎?」

「喝夠了,謝謝。抱歉,我吃的很慢。」

「不急,我們沒有趕時間。」

我們又回到了見面最初的禮貌。

你說我吃飯是你認識的人中最慢的。以前我以為法國女人吃飯更慢,你告訴我那些外國人對法國人的想像百分之九十都是不正確的,不是每個人都愛看書、沒那麼優雅,吃飯速度也不特別慢。

我想的是吃完飯之後怎麼辦?這是最後一次見到你嗎?

我們之間發生那些無法解釋的事,超乎常理的事,我都歸納為「命運」。我們太久沒一起吃飯了,以至於你沒有掌握好節奏,你吃完牛排時,我盤裡還剩下一半。

你又點了一根菸。一面抽菸,同時很認真的看著我,我有些不自在。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很認真的看著我,無法猜測你在想什麼,同時也在想念那個名為卡梅的男孩。

曾以為我們是靈魂伴侶,能夠理解彼此,但原來我並不真的懂,這讓我很難受。

你看著我也在想一樣的事嗎?

我們在亞維農等公車,一邊喝著啤酒,我喝一半突然尿急,要你幫我喝完剩下的,但你說我必須自己喝完。你提議去咖啡廳,我說「你幫我喝完就不用再花錢,為什麼不幫忙喝?」但你就喜歡捉弄我,我們走到最近的咖啡廳,點了兩杯義式濃縮。錯過十分鐘後就要來的公車,下一班還要再等一小時。

還有一次,在文森森林公園。你的菸中還捲了一點大麻,我們坐在草地上吸著你捲好的菸,沒什麼交談。我問你在想什麼?你毫不猶豫的回答「想妳!那妳呢?」我說,我在想等一下不小心睡著怎麼辦?你說,「跟我在一起,幹嘛要擔心?」,那不正是我應該擔心的原因。

那一天,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書櫃,有很多我看過的書,僅僅是以我能看懂的法文書名計算,實際上可能有更多與我書架上相同的。第一次在獨居男孩的公寓看到如此大的書架,覆蓋了客廳的三面牆,從地板到天花板的高度。你自然的說會為我買一個小階梯,這樣我就可以拿到上面的書。

你還記得曾和我規劃的未來嗎?雖然只是一個片段,而你有多輕易就說出那些,像潛意識中我存在於你的未來。

後來你承認是為了跟我待久一點,才不幫我喝啤酒。男孩的你很直接,現在的你還有勇氣要我留下來嗎?

「你還是同一個人嗎?」我又不小心把自己心裡想的話說出口,大概是喝了一點酒的關係。

「什麼意思?」你的語氣沒有生氣,單純的問。

「過了這麼久都沒有聯絡,你還和以前一樣嗎?」

我想問的是:你依然對我有強烈慾望嗎?但我問不出口,我也不知道自己還喜不喜歡你,只知道無法再忍受與你失聯。那會是我們的命運嗎?如果大自然「那股力量」或「神」不要你跟我在一起,你還會為我們奮鬥嗎?

或許我期待你和以前一樣幼稚的說,「妳是我的,妳的身體、靈魂和心智都是!」

「未來並沒有被寫下來」你說我們無法預期我們的命運,可是你知道「當下」只想跟我在一起。如果當下一直延長,會變成永遠嗎?

「我希望你會為了我努力,因為我會為你努力。」我開玩笑說,你可以把我綁架到巴黎,我不在乎到中國餐廳或是亞洲超市打工。我現在還會有這種熱情嗎?

但你說,絕不讓我到那裡工作。你說我是個很聰明的人,不會滿足於自己在餐廳或超市打工。

「那你會在意嗎?如果我就是一個工人?」

「當然不會在意,妳就是妳,可是妳不會開心,很快就會離開我!」

「你不知道未來,你不知道我會不會不開心。也許我會是個快樂的工人,因為我們在一起。」

「不可能,我知道妳是怎樣的人,妳要如何和同事討論那本我們都還沒看完的《何謂主體性》?」

「你都看不完了,大概沒人可以跟我討論吧!就算我在哲學系辦公室工作,也不一定有人能和我討論。」

最後你說,應該是你要努力改變我們的生活或是你會到我的城市生活,因為你是我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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